第8章兜頭一盆冷水
生活這東西的玄理就在於,你永遠無法預見它的順逆更替、吉凶變化,無數次你看著它對你動人地微笑,轉眼就得面對它令人驚悸的獠牙。1995年的開端,生活給了顧蠻生一個沉重的下馬威,一些人對他的讖語應驗了,那筆東拼西湊來的二十萬匯過去之後,王傳富居然失蹤了。
顧蠻生隱約感到不妙,也沒在寢室里聲張,他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心理邊找邊等,半個月聯繫不上,又親自跑了一趟深圳。他幾經輾轉,找到王傳富的兩個合伙人,才知道王傳富簽合同前就已經退夥了。他們也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。
直到這一刻,顧蠻生終於意識到自己還是道行太淺。他少年時代就結識了王傳富,六年間共克難關無數,王傳富虛長他近二十歲,既像朋友,又像長輩,平日里對他跟他媽都很照顧,他前前後後拿了對方那麼多貨都沒出過一回經濟糾紛,真的沒想到這次這人會把錢捲走。
在曲夏晚的提議下,顧蠻生報了警,民警先後去了顧家與瀚大,二十萬被卷跑的事情就再瞞不住了。二十萬對絕大多數中國家庭來說都是天文數字,天塌了,地陷了,顧蠻生的繼母唐茹一急之下就病倒了,急症心肌梗塞,少說得在醫院裡住半個月。
顧蠻生連著幾夜守在醫院裡,病床上的唐茹淚盈於睫,不住地對他哀聲央求:「算是媽媽求你,這筆錢還了以後,你就好好念書,再也別動做生意的念頭,好不好?」
唐茹打算把房子賣了,再動用多年積蓄,替他把欠幾個同學的錢先還上。面對苦苦哀求的母親,顧蠻生眼眶通紅,牙關緊咬,硬是忍下了眼淚。他說什麼不願母親露宿街頭,自己的錢當然得自己找回來。
顧蠻生先前法律意識淡薄,合同也簽得形同廢紙,不倫不類。所以這案子屬於合同糾紛還是刑事詐騙,公安人員也尚未有定論。但他們統一有個認識,就是大學生不該不務學習之正業,折騰這等幺蛾子。後來有一個承辦過顧長河案子的老公安說了一句「怪就怪老鼠的兒子會打洞,不然怎麼不騙別人就騙你?」態度輕蔑,語氣不屑,分明瞧不起這對「投機倒把」慣了的父子。這話徹底把顧蠻生惹毛了。他一股急怒噴涌欲出,差點直接衝上去跟對方理論,幸虧朱亮他們在場,生拉硬拽地才把他勸下來。
為了儘早湊齊二十萬,朱亮朱暘都分文未取,把經營校園電影院該得的報酬全都算作了投資,就連鐵公雞似的陳一鳴也拔下幾根磕磣的毛來,因為顧蠻生承諾他們,以後會從自己的盈利里給他們分紅。這樣一來,寢室里的氣氛就變得非常緊張,學校已經到了期末,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所有人無精打采,都沒心思準備考試了。
「信道帶寬為2000Hz,信噪比為30dB,則最大數據速率……」朱亮有個毛病,讀書常常不自覺要讀出聲音,然而一見顧蠻生進門,他就立馬打住話音,深深長長地嘆了口氣。這筆錢本來就是顧蠻生帶他掙出來的,他沒法責怪他,只能嘆氣。
顧蠻生為了隨時打聽王傳富的消息,問曲夏晚借來了她的尋呼機,他人還沒坐下,兜里的尋呼機就響了。
「要不怎麼說,飽漢子不知餓漢飢呢。」這麼大筆錢說沒就沒了,陳一鳴忍不住陰陽怪氣,「哥幾個飯都吃不上了,有人還新買了BB機呢。」
朱亮推了陳一鳴一把,陳一鳴也覺出自己過分,寢室里又沒人說話了。但他們投向自己的眼神意味深長,顧蠻生能感受到。他拿出尋呼機看了一眼,是王傳富的合伙人來的消息,又匆匆掉頭離開了寢室。
公安讓等消息,但顧蠻生知道,這二十萬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,到頭來就算把人抓著,只怕錢也早花光了。所以一旦王傳富的行蹤傳來,他便連期末最後一門考試都不顧了,提上背包就趕赴火車站。
停在火車站裡的一家雜貨店前,顧蠻生買了一隻豆沙麵包、一瓶二兩裝的北京二鍋頭,又花了五毛錢給曲夏晚打了一個電話,他說離開之前想再見她一面。
顧蠻生的聲音聽著荒蕪,彷彿只剩一種觸白刃、冒流矢的決絕之意,這聲音里莫說聽者曲夏晚,就連他自己都佔比幽微,是真的準備豁出一切了。曲夏晚一聽就急欲落淚,忙問他:「你這是要去哪裡?」
「貴嶼。」顧蠻生淡淡道,「錢不是我一個人的,卻是從我手上丟的。無論如何我得找回來。」
曲夏晚又問:「你怎麼知道王傳富在貴嶼?」
「他的一個合伙人說,有人在姓王的老家看見他了。」顧蠻生道,「這王八蛋雖然人不地道,但一直很孝順。年關要到了,他媽身體一直不好,捱不捱得過這個冬天還不好說,他很可能會回老家跟他媽一起過年,我得先去候著。」
曲夏晚想起那日在深圳王傳富提起母親時的樣子,若不是成心做戲,倒確實是個孝子。但她還是不放心:「這錢還是讓警察去找吧,你一個人就算找到王傳富,他要不把錢給你,你又能拿他怎麼辦?」
「魚死網破,他死我活。」顧蠻生平靜吐出八個字,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意已決。旋即他輕輕一笑,語氣又一百八十度地轉變柔和了,「我在新客站的南大門口,我等著你。」
曲夏晚擔心顧蠻生這樣的狀態會惹出大禍,忙扔下手頭期末的複習資料,打著車就趕了過來。大約一個小時後,她一臉憂忡與悲戚地出現在了候車大廳里。她看見顧蠻生兩手插兜,筆管條直地站在一幅巨大的傳呼廣告牌前,正微仰著頭,凝神注視。新客站里人來人往,人群之中的顧蠻生一如既往地招眼。
然而一日不見隔三秋,二十歲的顧蠻生鬢邊竟有了明顯的白髮,曲夏晚看得心口一疼,一些細細的胡茬刺破了他的下巴,這張臉英俊又落拓。
聽見曲夏晚走近的聲音,顧蠻生緩緩掉過頭來,像是寬慰自己的女友,笑笑道:「要錢要命他自己選,王傳富的膽子沒那麼大,他會給的。」
曲夏晚沒了轍,只能搬出唐茹:「你媽還病著呢,你不能說走就走,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……」
「這不還有你嗎?」人已經來到身前,顧蠻生垂下眼睛,很認真地囑託道,「我走的這些天,我媽就麻煩你了。」
急忙坐上計程車前,曲夏晚曾認定事情還有轉機,此刻才發現顧蠻生是徹頭徹尾水潑不進。她悲憤交加,有些失控地嚷起來:「你非要見我這一面,就是為了交待遺言,讓我關照你媽?」
「不是,」顧蠻生眼睛漆黑髮亮,笑起來盡露白牙,臉上那點失意者的濁氣一掃而空,「我就想抱抱你。」
他伸手抱了抱她,像將一隻美麗脆弱的鴿子擁入懷中。如此靜靜相擁一晌,顧蠻生附在曲夏晚耳邊說了一句:「等我回來。」
說完他就一提背包,匆匆忙忙轉身上路。曲夏晚一把沒把人拉住,在顧蠻生身後急急跺腳,撕心裂肺地喊:「顧蠻生,你要敢去,咱們就分手!」
捨得媳婦兒逮流氓,這是顧蠻生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,他頓了頓腳步,三五秒鐘之後,便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不顧佳人要挾,顧蠻生坐上綠皮火車直奔貴嶼,卻在當地得悉噩耗,王傳富的母親已經搬走了。
這地方果然家家都在電子垃圾中提煉黃金,污染嚴重,空氣中臭味瀰漫,天上飄著的雲形似煤渣。當地人見顧蠻生到處打聽最早致富了的王老闆,便問他是誰,打哪兒來的。
顧蠻生怕王傳富聽到風聲又躲起來,也不報真名,他假冒金店老闆來當地收黃金,曲折詢問,輾轉打聽,總算從王家一個老鄰居的口中探知王母去向——她被兒子接去了她自己的老家潮陽。
顧蠻生二話不說又奔潮陽,潮陽去年剛改縣制,縣內有多處文化遺址與重點景區,環境確實比貴嶼好得多。王傳富素愛露富,不難探知他家情況,顧蠻生不多久便打聽出王老太太的住址,於是抱定了打持久戰的決心,天天在她家門外守株待兔。
1995年的大年三十,顧蠻生守來了他出生至今最冷的一個除夕。按說汕頭冬天最低氣溫也不過五六度,但夜一深,便有陣陣寒氣從農村崎嶇不平的田埂、從彎曲有度的河流中冒出來,四周又陰穢,又潮濕。顧蠻生獨自坐在不易為人發現的角落裡,像蟄伏在黑暗中的獸,不出一點聲音。他看見,村裡人為拜老祖公忙得不亦樂乎,祭祖用的三牲與齋菜滿滿擺了一桌,待祖宗受罷家中老小焚香跪拜,一家人便開筵守歲,彼此勸酒佐興,熱熱鬧鬧地吃一頓團圓飯。
到處是火樹銀花,人間喜樂,只剩一個孤燭異鄉人。
顧蠻生啃兩口麵包就得就一口二鍋頭。他在漢海新客站買的麵包與二鍋頭早就吃完了,喝完了,又在村頭小店裡買了。麵包一塊錢一大袋,奶油齁甜,提子發苦,二鍋頭的瓶身上字跡全是糊的。
終於,功夫不負有心人,在又一年春晚「難忘今宵」的歌聲響起時,顧蠻生遙遙看見一個人影,腋夾一隻皮包,朝著王家大門晃晃悠悠、飄飄忽忽地挪了過來。他在暗處蹲守近一個月,目力很好,一眼認出來人就是王傳富。
人影遊魂似的慢慢飄近,又飄到自己視線前方,顧蠻生拾起腳邊一塊板磚,默不作聲地尾隨上去。待拉近彼此距離,他動似疾箭,突然撲了過去,在王傳富來得及反應前,就對準其禿了半瓢的後腦勺,猛然將其砸倒。
人倒地了都不罷手,揮磚又砸兩下,每一下都又沉又狠,王傳富第一下就眼冒金星,破頭見血了,待挨了三下,連戰都站不起來了。他攤在地上,依然夾著皮包,用手撐著一點點往後挪移,眼見顧蠻生抄著血淋淋的磚頭,一步步向自己逼近,忙狡辯道:「我沒卷你的錢,就是手續上出了點問題,你再等我兩個月……」
「把錢還我。」顧蠻生近前一步,垂眸冷靜看著地上的王傳富,眼睛蔭蔽在一片由濃長睫毛與深邃眉弓構築的陰影中。
「我跟那倆鬧翻了,但你別急呀,深圳東莞這類電子元器件小廠多得是,再找個合夥的不就行了……」
「五……」顧蠻生提著板磚開始倒計時,一臉殺人前的平靜。
「你也知道搞品牌不是小事,搞不好得把咱那麼多年的積蓄全賠進去,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,可你也得容我再想想……」王傳富邊狡賴,邊連滾帶爬地想逃走,像撒上鹽的蛞蝓般搐動。
「四……」顧蠻生不為所動。
「我……」
「三……二……」
王傳富見顧蠻生來到身前,揚起磚頭就要砸他的天靈蓋,忙擺手大喊:「我、我現在就給我朋友打電話,錢在他那兒,我用大哥大給他打電話……」
倒計時戛然而止,顧蠻生及時收手,冷聲道:「我等著。」
頭疼總算緩過一些,王傳富調整姿勢,伸手去勾自己的皮包,裝模作樣地打開一通翻找,忽地把磚頭似的大哥大朝顧蠻生的臉擲過去。然後拔身就跑。
為躲避襲擊阻滯了一下,回過神來的顧蠻生無比憤怒地追上去,他年輕腿長,很快逼得王傳富前無去路。王傳富眼見面前一條大河,一聽身後追兵將至,一頭就扎河裡了。
顧蠻生少年那會兒跟著王傳富去過水上樂園,知道這老小子不會游泳,所以他滯了腳步。果不其然,王傳富慌不擇路,淌到河水深處,一下就陷了下去。他手腳並用地胡亂撲騰,在水裡沉沉浮浮。
「還真他媽要錢不要命!」冷眼旁觀的顧蠻生罵了一聲,一脫外套,也跟著跳進漆黑的河裡。河水又腥又渾,王傳富剛被顧蠻生撈起來,本能地又想逃跑,二人在河中廝打、翻滾,王傳富幾次想要從水中冒頭呼吸,都被顧蠻生狠狠摁著後脖子摁回水裡,他嗆了好幾口河水,滿嘴令人慾吐的腥臭味。
王傳富即將被溺斃的時候,顧蠻生也快脫力了,這才提著王傳富的領子,又奮力划水,將對方帶回岸上。
王傳富筋疲力盡,仰倒在堤岸上一動不動,顧蠻生將他囫圇一下剝盡,只剩一條褲頭,旋即解了自己的鞋帶,將對方雙手捆在身後。夜裡風大又渾身濕透,他脫下襯衣絞乾,穿上,然後又將乾的外套與褲子穿回去。王傳富佝在地上,活像只卸了殼的王八,凍得直打哆嗦。他盯著自己被扒乾淨的外衣外褲,但手被捆著穿不上,只能又轉過頭,死乞白賴地望著顧蠻生。顧蠻生知道他的意思,冷冷睃去一眼,斥道:「凍著!」
王傳富邊打抖邊討饒,嘴裡呼出一股一股的白氣:「我不跑了,論年紀好歹我也是你的叔,你就不能讓我穿上衣服再綁嗎……」
顧蠻生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王傳富:「你嗆上我的火了,你要不吃點苦頭,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弄死你。」
眼神太駭人,王傳富被嚇得不再吱聲,蹲坐在地上,佝僂成一團。待衣服穿完,勁兒也全緩過來,顧蠻生問他: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算計我的?」
王傳富道:「這個主意其實是你媽給的。」
這話聽得顧蠻生怒從心起,罵道:「你放屁!」
直到顧蠻生湊出那二十萬前,王傳富都沒想過捲款攜逃,說二十萬的時候是為了讓顧蠻生知難而退,他一直認為他湊不出這筆錢。然而顧蠻生真把錢湊來了,他思來想去瞻前顧後,還是覺得搞自己的品牌不靠譜。本想上門跟顧蠻生說清楚,沒想到顧蠻生為承包校園電影院放假也不回家,只遇上了唐茹。唐茹其實早就在解放路天橋邊看見過擺攤的顧蠻生了,雖在兒子面前一字不提,卻痛在心裡。他腰包橫陳,油腔滑調,哪裡像個前途無限的高材生。唐茹也算熟識王傳富,勸他別帶著顧蠻生瞎折騰,或者乾脆先壓著他那筆錢不動,讓他受點挫折,徹底棄了做生意這個念頭。她本意只是想嚇唬嚇唬兒子,哪裡想到聽者有心,這個時候的王傳富真的打上了歪主意。
空中寒氣集結成團,東方漸漸露了魚肚白。顧蠻生一直沉著臉,反覆咀嚼王傳富這段話的真實性,結果得出了一個基本屬實的結論。他太了解唐茹,顧長河的案子束縛了她這些年,真如驚弓之鳥,怕得很了。
顧蠻生站起身,將地上瑟縮著的王傳富一把揪起:「今天你不還錢,我倆就只能活一個。」
王傳富被顧蠻生推著往前走,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。不管剛才掄磚還是下河,顧蠻生那股不要命的勁頭他是徹底領教了,寒冷加劇,他渾身疼痛不止,結結巴巴地說:「我……我已經花了一點,再說這大過年的,誰也不會在身邊放那麼多錢。」
「我的錢你可以慢慢還,還不上就當我交學費了,但我那幾個同學湊來的十萬塊錢我非帶回去不可。」
轉眼來到屋門口,王傳富忽然止住腳步不動,冷汗嗶嗶下流:「我、我媽身體不好,她要知道我傷天害理坑人錢,一準當場氣死,你行行好,一會兒別在我媽面前提這個行不行?」
「還他媽真是個孝子。」顧蠻生依舊不置可否地冷著臉,伸手在王傳富背後重推一把,王傳富一腦袋磕在門上,直接把門撞開了。
王老太太素來醒得早,聽見異聲就出門查看,一眼看見兒子與他身後一個年輕人,兩人同樣全身濕透,狼狽不堪。老太太驚得手直抖,哆哆嗦嗦地問:「這……這是誰?這……這怎麼了?」
顧蠻生微眯眼睛,看見王傳富的嘴無聲開合,向他乞饒。
順手解了綁著王傳富的鞋帶,顧蠻生白了他一眼,卻在對上老太太的瞬間彎眼一笑。他上前將攙扶住,嘴比蜜甜地喊,「奶奶!奶奶,我是來給您拜年的!」喊得老太太邊點頭邊納悶,既疑惑又開心,自己哪來這麼個盤靚嘴甜的大孫子。
等王傳富四處打電話籌錢的日子,顧蠻生怕這老孫子再逃跑,自說自話就在王家住下了。他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,給王老太太垂肩捏腳逗悶子,賠王家親戚喝酒划拳搓麻將,等到王傳富的朋友把十萬塊送過來,才笑眯眯地跟王家人道別。
直到顧蠻生離開,王老太太都沒發現這個可勁招人喜歡的年輕人是來討債的。